2016年4月14日 星期四

無法完成的莎劇結構--選老頂

邱禮濤是本地有名的多產導演,在數年前港產電影人都有難以開戲的苦惱時,他仍開工不斷。近年港片復甦,他更是不愁工作,單是今年數月間,他便連續有四部新作,分別是《兇手還未睡》、《選老頂》(原名《選老坐》)、《失眠》和《拆彈專家》。前兩部更因觸犯電檢之禁,被逼更換宣傳海報和改戲名,引起城中廣泛關注。

《兇手還未睡》便不說了。《選老頂》是一齣看故事便立即令人想起杜琪峯前作《黑社會》的作品--借黑社會選老大諷喻香港選舉制度;一個小圈子選舉,引來各候選人明爭暗鬥,掀起連場腥風血雨,黑道和白道千絲萬縷的關係,更幾乎直指中港權貴勾結。所不同的,是《黑社會》對應曾蔭權年代,《選老頂》對應的則是梁振英治下的「假普選」政改風波。本地政情時局發展日趨激越,電影表述也愈見直接坦率;相較《黑社會》,《選老頂》的表達幾近赤裸,很多政治金句潮語,直接放入片中,由角色念白。藝術的距離讓路予宣示、表態和陳述,身在抗爭漩渦的本地觀眾,不難體察其必要。

電影的原有權力架構十分明確,主角阿七(杜汶澤飾)及其生死兄弟六寶(姜皓文)所屬的堂口派系,是幫會依五行(金、木、水、火、土)命名的分堂之一,做到一堂之主,上面還有老坐(坐館),然後是用天、地、人三才命名的老叔父(夏韶聲、張武孝、李龍基分飾),再之上是真正的一幫之主神爺(黃秋生飾)。神爺很神,他不斷欽點坐館候選接班人,再由少數權力人士選出,塘水滾塘魚,只有聽話的人才可以當領袖,因而不難維持內部穩定(由神爺繼續擔任幕後操盤保障),而這穩定,也是外部更大的權力架構(電影由警方代表)所欲見。

這麼樣一個全權或統制(totality)的結構,由上而下,操作有時,運行有序。阿七要選老坐,對手豺狼(王宗堯飾)比他更能玩固有的遊戲規則,他居於劣勢,於是在投票最後關頭公開提出一人一票選老坐;一句「你有票,要不要?」鮮明的挑釁式口號,難掩其背後私心。片中那群情洶湧的影段好像彰顯了「人民的力量」,但其實一人一票,候選人卻早經「老屎忽」篩選過,如此衝擊,徒具外表,建制很容易便可故作大方,「權力下放」。普選不真,只會反而加強建制管治的合法性。邱禮濤用光影把雨傘運動前後的政改爭議,用他的方式直接搬演一次。

是以,動搖固有體制的並非民主力量,而是制度本身的腐敗。互鬥的候選人自相殘殺,同歸於盡;神爺雖叫神爺,但他不是上帝,他會病,會死,編導安排他患上前列腺癌,要用尿袋,最後死於自己的屎尿堆中(很強烈的雄性夢魘)。阿七所掀起的無意識暴力(他自己也不清楚自己真正幹了甚麼)最終只成為令超穩定結構鬆動一時的亂數,雖然影片沒有交代,但觀眾隨時可想像會有修復板塊讓一切回復原狀。在這裡,《選老頂》並沒有比兩集《黑社會》基進(radical)多少,主角仍是作為一場悲劇的中心、全權宰制的受害人。看到他的結局,觀眾會警惕、覺醒,但「覺醒」之後呢?相信因為看不到任何出路,因而很易被無力和無奈感灌注,頭起頭沒,(情願)再陷昏沉。

或曰,悲劇自有悲劇的力量。細心的觀眾不難看出《選老頂》底子其實是一部《馬克白》--權臣在回家途中得到女巫預言他將當上君王,有了形而上的保障,他便不惜連場血拼,坐上高位,卻避不了眾叛親離,敗死收場。只是《選老頂》作預言的不是三名女巫,而是三名妓女[並主要由其中一人coco(陳意嵐飾)於做愛時作塔羅占卜],阿七的老婆(洗色麗飾)也不如馬克白之妻陰暗毒辣。然與其說《選老頂》在情節和敘事上趨近《馬克白》,勿寧說在男子氣慨的反省上精神互通。英雄野心、男兒好勝,如何轉換成剛愎自用、瘋狂殺戮,《選老頂》都可說繼承了《馬克白》的悲劇路線。電影由李敏擔任編劇,該也對批判男性自大狂想以至沙文主義思維出了好一分力。

可惜,《選老頂》的悲劇性並不徹底,阿七之妻心向六寶,六寶的女兒回來向父討債,都是先採取男性角度,令觀眾感受其想像,然後回馬一槍,看到殘酷真相。那不是英雄承擔惡果付出自由代價的向度,而是大巴掌大巴掌向大男人摑去的英雄脫魅。杜汶澤和姜皓文的選角,則是以小人物形相去撐起悲劇英雄的格局。這種用喜劇人物(不單是演員的固有形象和風格,角色在片中的言行也摻雜港產片慣見的喜劇元素)推動悲劇的做法,大大削減了前述的悲劇逼力。悲劇洗滌人心、情感,帶來昇華,又或者表現明知不可為而為之,對抗命運的權力意志,因而不用展示出路,即可讓觀眾體悟主體本身便是出路的「作用」,談不上充分發揮。

編導設計出豺狼及二把手Ken洪卓立飾)之間的同志關係,明顯是來跟阿七和六寶的舊派雄性兄弟作對比的。兩集《黑社會》裡一眾角色爭奪代表陽具(Phallus,不是penis)的龍頭棍,《選老頂》的陽具則藏於水底,由Ken去撥弄,說明影片的雄風終究是見不得人的。這種對雄風的蓄意壓抑或調控,可能源於編導循文化研究和性別對待而來的政治正確,卻同時造成某種欲語還休。神爺的前列腺癌、片末黑幫大火併的斷手、豺狼死前毀容,連串閹割意象真正的效果不是批判男權,反現閹割恐懼。恐懼由恐懼對象的過度呈現而得到扭曲的平伏(對,我怕這個,就乾脆讓它以壓倒性的數量出現,顯得不真實,因其剩餘而變相排除),半遮半掩地修飾著《選老頂》的保守核心。

是的,《選老頂》的最終保守令人皺眉。電影以阿七的恨錯難返作結:一家人在死前想像中吃湯圓,樂也融融,呼應片首「黑社會不但有愛國的,也有愛家」的類宣言,再補上六寶答應以損出器官(又一閹割意象)補償女兒,準備一起往英國作移植手術,因而逃過大火併一劫,意義呼之欲出--顧家和政治正確的男人得以存身。即使不是出路,也是養生;即便未算幸福,也是天爵。

中年男人,做了錯事不要緊,歲月的殘餘會回來提供救贖,無論是現實(六寶的情況)抑或想像(阿七的情況),家庭永遠是避風港,回到基本價值便可(告訴自己)重新出發或重新做人,這是哪碼子的悲劇呢?對不起,只是一個(喜劇人物)失敗的故事而已。

影片對警察和黑人物形象的雙向經營亦可見保守端倪。黑幫片的警察通常不是甚麼「好人」,起碼不是觀眾認同所在;有政治喻意的黑幫片警察更儼然直指國家機器。《選老頂》保留了一個善良警察(陳家樂飾),整體的敘事角度對警隊基本不信任,但它同時不信任抗爭者。一眾黑幫小混混在街頭和警察的對峙互罵情景,在在令人想起由雨傘運動至旺角衝突以來緊張的警民關係。片中的「人民」固然沒有爭取「真普選」,其惡形惡相和愚昧的言行,表現出的負面程度和警察其實不遑多讓。

如此各打五十大板,以及明確對正面抗爭的保留,處處均見克制(如果未至於壓抑)的痕跡。不落於偏,中庸之道未必是編導調控的目的,反之,宣揚家庭價值足以慰解男人最痛才是一往直前無悔擁抱的符旨所向。於是,各種政治正確和平衡,結果成就的,竟是諸如珍惜眼前人的保守判斷,難怪悲情無根生,覺醒無所去。明乎此,馬克白的莎劇結構說到底是怎樣也完成不了的,不能有馬克白夫人(因為她是摧毀家庭的),更不能有深刻的罪疚和懺悔。阿七的片末「領悟」固然要靠六寶襯托,其格局畢竟太細了,沒有衝破任何建制的力量,啟發不了任何人(包括自己),只能退縮至已有的安全域(comfort zone)。而經歷雨傘運動之後的我們都知道,所有能改變世界的事件,那扭轉乾坤的神奇一刻(magic moment),都與安全或保安無緣。在家裡,甚麼也不會改變,悲劇不會發生,餘下失敗(男子)的故事重複不斷地上演,再上演......

#原刊於4月11日《明報》世紀版


2016年4月11日 星期一

學而反覆,反覆〈學而〉

孔子有三樂,孟子亦有三樂。孔子三樂是「學而時習之」、「有朋自遠方來」、「人不知而不慍」,層層遞進,由悅而樂而君子(君子為樂,樂為君子,人們往往忽略了) 。是知識性的。那朋不是一般的朋友,是能來交流學問的朋友,那不知不是一般的不知,是不懂你的主張你的觀念你的論述。
孟子的三樂是「父母俱存,兄弟無故」、「仰不愧於天,俯不怍於人」、「得天下英才而教之」,亦是層層遞進,但那不是快樂的遞進,而是由內而外,由己及人。是文化性的。由倫常而道德而敎化。孔子比孟子更重視樂本身,孟子比孔子更重視樂所享的領域。而就性質言,孔子的樂其實是修養,孟子的樂落實是感恩。
寫書寫文章學習知識的宜親近孔子,事親教書搞團體作文化實踐的宜親近孟子,一般人做不好孔便去做孟,結果到頭來還是要反覆讀《論語》。

2016年4月1日 星期五

真。愚人節


蝙蝠俠故事和撲克牌裡的小丑,源自塔羅牌的愚人,這很多人都知道。塔羅牌二十二張功能牌之中,愚人是唯一沒編號的,他甚至不是零,它不能被符號化,是智慧的剩餘--《道德經》所謂大智若愚是也。他未必是男的,但原始的形象必會帶著包袱(象徵所有固有觀念和生活負累),帶一條狗(有時會有雞在他頭上)(象徵忠誠的朋友,警告他前路有危險),手執鮮花(純真、無知、大知不知),仰望天際而不發覺腳下的懸崖。他是對前路的無所知、毋計算。愚人節,難道不該紀念這個,而非甚麼惡作劇瞎捉弄嗎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