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5年4月24日 星期五

單獨囚禁


這是一齣關於囚禁,關於懺悔,最終關於自由與真理的演出。

H被囚禁在不知名的空間。那裡,日與夜的交替幾無意義。每天醒來,他都被特別針對囚犯的囚室設計弄得精神緊張,神經兮兮。他了解是敵人故意折磨他,要他交代過往的「罪行」,以及供出他們需要的情報資料。他當然不會輕易就範,即使明知要抵受無休止的心智磨蝕和呼救無門的孤獨寂寥。

他被告知,為了生存和自由,他最好「合作」。合作甚麼呢?H沒有罪!策略地假認罪又如何?提供假情報又如何?但既然認罪了,他又怎能保證對方會放過他?有妥協的空間嗎?呸!幹嘛想到妥協了?H幾乎有點看不起自己,他不該是會屈服的人.......

他一度懷疑自己是心理實驗的犧牲品,誰說獄警不可能也是另一個犯人?以前有史丹福監獄實驗,今次可會是另一齣科學家的惡作劇?半情不願下,他拿起獄卒給他撰寫悔過書的紙和筆,百無聊賴地胡亂寫些東西,於是,在回憶、重構與想像的時空裡,他回到本不願再面對的情景,和一個影子進行了令自己倍加迷惑的對話。

然後,H被告知,他的同黨何蔚藍已被捕,可能會供出一切。H想自保的話,應先同黨一步,轉做污點證人,換取減刑以至免刑。H頓時陷入囚犯兩難的處境。他該否出賣同黨以起碼換取次佳結果?說到底,H的同黨真的被捕了嗎?

經過一輪掙扎,H沒有出賣朋友,並開始在悔過書上,嘗試寫一些少年時代做過,卻又無關乎這次囚禁的錯事。對方當然不收貨告知H兒子被執的消息,這次是脅迫--H還不就範的話,便不能保障兒子的生命安全。

「不值得的。」有聲音不斷在H腦海迴蕩。但甚麼不值得呢?又不值得甚麼呢?甚麼才是H一生最寶貴的東西?他怎能確保作出選擇後不會後悔終生?撕裂之痛、幻覺、虛構的逃逸相互交織起來,在崩潰的邊緣,H領悟了:所謂為了兒子出賣公義,本身便是最大的不公義。有朝一天,兒子也會回來向他追討......

他拒絕了,並因拒絕而存在。當然,他也背負了變相殺子之罪。於是,他在悔過書寫下了其他沒有做過的事:他曾經和同性戀男子鬼混、他收受黑社會賄賂,出選地區首長......

甚麼也好像沒有改變,H依舊被囚禁,直至不可預知的將來。同時H終於發現,自己竟置身於嶄新的真理國度,在懺侮中解脫的實在,原已緊緊抓在自己手中。


2015年4月23日 星期四

由超人到裸命--寫於單獨囚禁開演前夕

我們這一代人,結婚前總愛和朋友狂歡一晚,告別王老五生涯。在那些聚會上,大家有時會把那首著名的結婚進行曲改歌朗朗上口:「成個老襯,從此被困!肥既似豬,瘦既似馬騮......」彷彿結婚真是戀愛的墳墓,你為了一棵樹放棄了整片森林,人生進入囚禁的階段--如此自嘲,以解伴隨自願承擔確認成家立室真正成長而來的悵惘。

十二年前當上父親,那種進入牢籠的感覺更強。看《迷失東京》(2003)標梅利和絲嘉莉祖安遜躺在床上訴說為人父的苦與樂,聽到那句「在孩子呱呱墮地一刻開始,你便死了」,心頭便「啪」的被甚麼觸打了一記,實在太有同感了吧,雖然男的很快用孩子帶來的歡樂和救贖說明生命「第二春」的來臨,生生不息,但那迎向結束的真實,在在告訴我們,儘管最終可以用「先失去自由以換取更大的自由」來撫平一切,但你就在這裡,當下,失去了自由,這一刻,就是極難耐極痛苦本身。

素讀古書,早認識甚麼是桎梏。《莊子‧德充符》是這樣說的:「老聃曰:胡不直使彼以死生為一條,以可不可為一貫者,解其桎梏,其可乎?無趾曰:天刑之,安可解!」莊周借老子之口, 道出道家解放心靈法門--以得證自在的超越心境貫穿經驗行為,突破肯定和否定的對立,或可,或不可(可與不可均無礙)地生活。「解甚桎梏」,結果便是自由生命。寓言中無趾是境界比老子更高的道家高人,對老子之問,他的回應是:「天刑之,安可解!」上天給你的刑罰和限制,怎麼解救得了?自由,豈是你說說那般容易?

《莊子‧人間世》另有大發揮:「天下有大戒二:其一命也,其一義也。子之愛親,命也,不可解於心;臣之事君,義也,無適而非君也,無所逃於天地之間。是之謂大戒。」

桎梏不可解的關鍵在於它不純是外加的。責任如果只是別人、習俗、社會固有觀念加諸當事人身上的,你想擺脫卻不能擺脫只是不夠勇氣,不夠實力,逼於無奈。重點是:孝順和忠誠這些事到最後都可訴諸內在,你是真心愛你的雙親、配偶、兒女,想好好報答他們,善待他們;你是真心忠於職守,喜歡替老闆工作。這便是《莊子》所謂「不可解於心」(命)和「無所逃於天地之間」(義),所謂「大戒」,戒不掉的。

道德和善良,是最大的人性桎梏。我們堅決持守的價值、理想、許為真、善、美的東西、平等、公義、愛,以至作為理念的自由,正是終極囚禁我們的泉源。今時今日的香港,我們很能體會因於名利、囚於不義、囚於貪婪、囚於欲望,對於那些外在的,討厭的建制、泯滅人性的政策、不可理喻的惡人、壞人,我們恨得牙癢癢,激於義憤,甚至決意抗爭(儘管相信大部份人仍找不到可行復認同的方式),但關於囚於自我,囚於愛和自由,我們的思緒,大抵還卡在起步處。

米修福柯(Michel Foucault)曾在不同的論著中分析和討論「自由的囚徒」(囚於自由的人),我清晰記得二十多年前第一次接觸這個概念時我是怎麼的興奮。它的種種延伸當然指向其反面--一個冷酷、無情的自由人。在不同的文藝產品(小說、詩歌、電影等)裡,我找到這個形象,並不斷被其吸引。他/她的另一些名字叫浪人(遊子、浪子或浪女)、小飛俠、超人。中國思想史曾有段時期辯論聖人有情抑或無情。認為聖人無情的也是指向這麼一種想像。

李連杰主演過一部電影叫《太極張三豐》,電影成績不怎樣,唯電影的張三豐悟道練功片段,同步播出主題曲,裡面有那麼兩句:「隨緣入世一衝出世,無情亦有情;隨緣盡興不爭不勝,無情是有情。」李小龍「截拳道」倡以「以無法為有法」;聖人的法度便是「以無情為有情」。

境界當然很高,但弄不好,無情(超越層)和有情(內在層)便會斷成兩截;無情是無情了,有情便變成偽飾、有意無意的裝扮,又或不屑偽飾者,隨情緒喜惡的感性拼發,以至愛之欲其生,惡之欲死,情感浪擲,惑己惑人。聖人轉為浪人,「一衝出世」為所欲為。

無情因而不受牽掛,甚麼也可放手一搏,有力有體,好像很厲害,然稍作深思,難免轉念:這種自由,究竟是可追可欲,抑或最終可怖可怕呢?

1993年,我們曾公演過一齣「後八九」戲劇,題為《第七道輪迴》,意取六道之上,再加一道輪迴。一般人受業力所引所困,不斷在天、人、阿修羅、地獄、餓鬼、畜生六道往復受苦,偶適聲聞緣覺,啟動般若智,循六波羅密多修行解脫,可惜有時主觀感覺過度良好,又或走火入魔,自以為得脫煩惱,成為超拔世間的高人,其實蹈入的,可能只是另一重輪迴。劇末男主角脫下衣服,裸身走出劇場,配樂是理查史特勞斯的《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》,放進八九民運後,主體抗爭何去何從的框架裡,我們對尼采超人學說的反思反諷,不言而喻。

相隔多年,我終於有機會把這個主題重新搬上舞台。這回社會文化脈絡完全變了,大中華抗爭變成雨傘運動前後,香港人尋求命運自決。尼采的理論背景也早換上了巴迪歐(Alain Badiou)的主體觀念,以及阿甘本(Giorgio Agamben)關於主權和裸命(bare life)論述,但關於囚禁、自由、主體抗爭的思考方向還是一脈相承,並且有所發展。究其根源,大抵正是身為香港人,二十多年一路走來,不能擺脫也不想擺脫的,由確立身份到樹立主體,早形成一條不可避免的道路。

擁有主體的自由超人,容易異化為壓抑宰制他人的恐怖主權者,黑格爾所謂「眾人被勞役,成就一個人的自由」、柏林(Issac Berlin)所講「積極自由的墮陷」,早詳之矣。新戲《單獨囚禁》,主角H既指Human,也指Hongkonger,他在一個被單獨囚禁,必須自我審查自我招供的處境中,身份、尊嚴、自我意識被不斷剝奪,他在一個例外狀態中一步一步變成只剩下赤裸裸一條命的存在者。在這個狀況中探究還有多少自由,自由還有怎麼樣的確切意義。他看似微不足道,通過懺悔進行的抗爭,不可能直接成為任何人的模式,但也總可以為有心人提供一定參考。

數年前和導演許樹寧合作演出《亞伯拉罕的眼淚》,思考和闡發亞伯拉罕遵神命獻祭兒子的深刻意義;《單獨囚禁》也有類似的「殺子」情節,創作時沒有刻意接著寫,而回過頭想,極端和基進的自由思考,大致真的無法迴避這基本倫理問題。換上簡單的日常生活語言,它可能只不過是這麼一句:「為了解放,你可以去到幾盡?」